他的语气平淡,可说出的话却有千钧重。

姒玉桐一怔,而后弯下腰,深深地鞠躬道:“多谢。”

说完,她便转向卢正秋。

她的心境因这人的坦白荡起剧烈的波澜,她有许多的话要对这人说,却几度欲言又止。

柏云峰上前一步,替她问道:“正秋师父,你当真要做我们的俘虏?”

卢正秋点头道:“理应如此。”

他的语调低沉,在开口时嘴唇颤抖,寒气顺着脚底蔓延,使他渐渐力不从心,仅仅是吐出几个简单的字眼,都要付出几倍的努力。

他所驱使的绝不是轻松的功法,每使一次,都会对身体带来巨大的负担。

一旁的柏秀川敏锐地察觉他的异状,关切道:“你是不是……”

卢正秋却摇头制止了对方的话:“戴罪之身,别无所求。”

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他竟感到久违的轻松。他花了漫长的时光等待这个瞬间到来,如今终于等到了。

所有漂浮的心绪都在此刻尘埃落定,他的心中一片空旷,只是隐隐有些想念药汤滑过喉咙的味道。

在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,就连平日里讨厌的东西,也会变得异常亲切。

冬青煎出的药汤虽然苦涩,却能令他脏腑中的坚冰融化,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慰藉。

若是一碗药汤不够,冬青还会为他递上一颗糖。

旧日种种涌现脑海,他在记忆中无数次描摹同一张面庞,却不敢向眼前的人看上一眼。

他可以淡然地承担一切,却唯独害怕这件事。

他怕仅仅一眼,便会使他九年的决心土崩瓦解,化作乌有。

第135章 路远莫致(三)

江渝城中曾有一座武馆,名曰弘义。

弘义武馆原本属于当地一个武林世家,禁武令之后,世家主人将武馆的两层独楼变卖给商会,作为商行经营了几年,因为位置太偏僻,生意一直不好。几年后,店长举家迁徙,独楼又被废置。商会索性将钥匙让渡给柏侯爷,当做囤积琉璃的仓库,用了一阵子。

前些日子,柏侯爷去往都城,刚刚将一批琉璃工艺品运走,于是独楼再次空了出来。

瞿影将狄冬青带到这里。

狄冬青仰头观望,只见门梁上添了一块崭新的招牌,上书“弘义医馆”四个洒脱大字,几名长工正架着梯子,往招牌左右的木托上加固铆钉。

瞿影引着狄冬青进门,里里外外转了一圈,问道:“还需要添置什么,尽管告诉我,我派人去置办。”

狄冬青简略环视一圈,房间已收拾得相当齐整干净,桌椅床榻都是崭新的,一尘不染。比柏府偏院要好出许多,更好过一路上的荒村旧舍,风餐露宿。

然而,他望着冰冷生硬的桌椅,心中却无甚波澜,只是答道:“足够了,我一个人住,不需要太大排场。”

说这话的时候,他的神色不禁转黯。

从前不论流落到何处,他总与师父同住,不论怎样寒酸的屋舍,都带着温度,从未使他感到冰冷。

如今他总算明白,温度并不是来自屋舍,而是来自身边的人。

可惜那人已不在身边,他在光鲜的楼阁中,师父却在y-i-hi的地牢里。

瞿影像是看出他的心事,在他肩上拍了拍,道:“只能委屈你几日了。不过这里也不会冷清太久,我已在江湖上放出风声,说你能够医治扶摇清风的毒,还暗示了你的身份,你放心,很快就会有人慕名而来的。”

狄冬青诧道:“附近还有许多江湖人吗?”

瞿影点头道:“侯爷对江湖人士素来宽宏,当年定国军前来彻查的时候,他还在暗中庇护了许多习武之人,那些人承蒙侯爷的照顾,心存感激,所以也不会轻易滋生祸端,这些年来,双方一直相安无事。”

狄冬青道:“我这一路行来,处处尽是官府欺压百姓的恶事,像柏侯爷这样的官,实在是太少见了。”

瞿影道:“那是自然,禹国之内,你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江渝来。”

说这话的时候,他的语气轻快,颇有几分自豪之意。

狄冬青心下顿生好奇,便用崭新的茶具斟了两碗茶,邀着对方落座,一面敬茶,一面问道:“瞿先生,您你倒是对江湖人很熟悉啊。”

瞿影道:“不瞒你说,我以前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。”

狄冬青诧道:“那是?”

瞿影耸耸肩膀,道:“是连江湖人也不齿的那一类人——盗贼。”

“这……”狄冬青一惊,“恕我直言,您实在不像啊。”

瞿影轻笑道:“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,我的家在北疆一座小村,后来蛮夷入侵,烧了我的村子,我才加入附近的流寇,靠四处抢掠度日。”

狄冬青道:“原来您的家在北方,难怪口音和此处的居民不甚相像。”

瞿影抿了一口茶,将茶杯放到一旁,摆手道:“嗨,我哪儿还有家。现在我的家就是柏府,老爷在哪儿,我就去哪儿。”

狄冬青更加好奇:“您既是流寇,又如何成为柏侯爷的侍卫?”

瞿影道:“说来惭愧,我以前去偷过柏侯爷,想趁着夜深人静时动手,没想到他整晚都在挑灯批阅公文,我被他抓了个正着,他非但没有把我送去坐牢,反倒给了我一份工作,一个容身之所。”

“原来如此,”狄冬青听得入了神,“柏侯爷有这般魄力,想必武艺也很高强吧。”